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夙修眉緊蹙,“給孤認,這是什麽蠢東西!”

☆、10.撞破

小包子凝了凝神,只見那草叢之中幽靜地藏著一塊玉璧,通體瑩白,楚國礦產稀缺,璞玉稀少,這已是難得的珍稀之寶,可惜這雕刻的花紋卻花開並蒂,比目雙魚,這是楚侯最不喜的“愚蠢”紋樣。

他咽幹為難地回道:“大王,這、是宮外之物。”

“孤知道。”他踹了一腳小包子的臀,冷眼道,“孤問,這是誰的?”

“這——”

小包子一時語塞,他對這塊玉佩模糊有些印象,但說不出,桓夙一眼掃到身後,“你們誰知道?”

他心裏已經隱隱有了答案。

一個侍女挑著宮燈走上前,低語道:“回大王,這是,孟小姐貼身所戴之物,更衣時奴婢有幸見過。”

桓夙的臉色更冷了。

他從小包子的手中抽出了玉佩上綁的杏色流蘇穗子,見那醜陋粗鄙的花紋,一時臉色陰郁,山雨欲來,冷笑:“孟宓入宮貼身佩戴這種俗物,除了孤,她還能遇上什麽男人不成?”

這話一出,他立時又想到了那位風姿高華的上陽君。

隨之想到的,便是孟宓看上陽君的眼眸,癡迷,迷惘,沈醉……

那樣的目光,她給了別人。

桓夙暗暗咬牙,一擡眼,只見這梨花長堤沒入雲霧深處,方才太後使人引上陽君至靜園,這正是必經之路。他本該今夜便動手,可惜畢竟是楚宮,藺華橫屍楚宮,必會讓鄭**民大怒,使楚出師無名。

桓夙手中的玉佩幾乎被捏出了裂痕。

“上陽君人在何處?”

這時遠遠地躍入一行婢女,桓夙凝目,此時宴會已散,桓夙正尋孟宓不著,小包子鬥膽上前問孟宓下落,但竟無一人知曉。

“大王莫惱,孟小姐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麽?”桓夙陰郁地冷笑,“只是瞧上了那鄭國的上陽君,不屑見孤,所以眼巴巴拿著定情玉佩追蹤而去,還不慎落了玉佩於此?”

這的確是最合理的解釋,小包子一時無言再想不出任何借口了。

彼時孟宓眼色恍惚,跌跌撞撞身不由主地飄到了一處無人的回廊,廊下積水空明,竹柏參差,婆娑著蔓過朱廊,她聽到不遠處的嬉笑之聲,那朦朧而神秘的指引散了一二分,她清醒著,腳步不停地往前走。

她從未嘗試過這麽輕的腳步,雪落無聲,花落無痕,每一步宛如踩在雲裏、霧裏。

撥開竹枝,女人壓抑而尖的低呼被一陣陣撞擊聲搗碎了,再密密地縫合起來,跟著又無數次搗碎。

孟宓雖然心思單純,但耳朵尖,知道自己也許撞破了什麽不該知道的好事,但這時她竟然走不動了,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,一動不能動地站在廊下窗外。

碧色的修竹叢,完美地掩蓋住了她的身影。

“延之,延之,啊……啊……”

是一個女人的聲音,破碎不成調。孟宓意會過來那是什麽,瞬間臉色通紅,她在家中時,尤其是在擡入楚宮之前,她的母親也曾拿著畫冊對她耳提面命,教她那些床幃之事,可是那些全然是紙上談兵,如今真撞見了好事,難免少女態浮出。

這聲音若仔細辨認,竟還有幾分似曾相識的熟悉。

但這已不是孟宓當下最關心的問題,她想的是,如何從這樊籠裏掙脫,回覆手腳的活絡。

郢都以前也有人有過類似的情況,她聽過坊間戲聞,一人從東市買賣歸家,當晚便手足僵硬四肢不能動彈,意識清醒,但唯獨呼吸不暢,心跳加疾,正是她眼下的境況,後來查出來,那人是在東市魚龍混雜之地買賣之時,不慎染上了蟲蠱,中了蠱毒。

但孟宓只聽說過,待事情落到自己頭上,她不由得心生惶恐。

怎麽回事,她何時中的蠱毒?

她只記得,方才一路跟著茶蘭而出,意識便模糊了,還出現了幻覺,撞見了上陽君,待清醒時,人便走到了這裏,到底是誰……

裏邊的聲音愈發急促,男子的低喘也雜了進來。

“延之,今日一別,再見又是一月之期。延之,延之——”

孟宓悚然震驚,原來這聲音不是別人的,正是太後!

她不敢出聲,暗中用了全身的勁兒要掙脫,可是猶如被釘在泥裏的木樁,越是掙紮,束縛得越是緊密,她費盡心思也不能挪動一只腳。

跟著,裏邊傳來了一個男人沙啞的嗓音:“微臣不懼死,唯恐辜負太後。”說罷,也不知是這樣動作,那房中撞碎了一只花瓶,太後尖銳而短促地叫喚了聲,又飛快地被一只手掩住了。

“疼,你弄疼我了。”太後軟綿綿地靠在滴著汗的男人的胸口,白皙的長腿半露,緊緊糾纏著他,“延之,你又忘了,別喚我太後,我是川謠。”

這男人是衛夷!是衛太醫!

孟宓若手還能動,此刻一定捂在唇上。

他們這樣,多久了?這裏竟然一個人都沒有,她到底是怎麽來的,她怎麽會闖入無人之境,窺見了太後與人幽會?

雖然楚國民風開化,女子放曠膽大,但身為太後,與外男勾搭成奸,也足以被判死罪。

“川謠。”衛夷扣著太後的手,反剪在身後,長驅直入,碎冰川,坼雪原,不斷地撕碎,又被他溫柔多情地聚攏,兩個人抱在一起顫抖。

風吹過回廊,落在樹梢,吹開了南面的軒窗。

窗外綽綽地立著一個人影,衛夷眼風過處,身體微微一震,太後這麽多年久居上位,比衛夷還要警覺,正要撥開他的肩膀看,卻被男人有力的手臂攔腰抱走,就著這般羞恥姿態,太後忍不住嚶嚶出聲,又耐性詢問:“有人在外面?”

衛夷已發現是孟宓,不知出於什麽原因,他抱著太後不願讓她瞧見,他搖頭,白皙透紅的臉滴汗如水,沿著胸腹淌下來,極緩地滾入兩人的結合處。

但太後並非那麽好糊弄的,鳳眸微沈,“定是有人。”

衛夷再要往裏頂,卻被太後用手推開了,他僵住了身體,太後拭幹了眼角的淚痕,被折騰得一身紅紫,她溫柔地親吻他的手背,“延之,讓我看一眼,我不能放心。”

女人的疑心病本重,尤其衛延之此時這般阻撓,她心中更疑,“延之,放我下來,我便瞧一眼。”

衛夷便是再怎麽不願,也不能忤逆了太後的意思,當下溫柔而緩慢地退出了自己,太後得了放松,腿軟地撫上床榻,披了一件杏花色的絲緞軟袍,目光還未來得及轉上一圈,便瞧見正南邊的窗已被風吹得大開,本該沒有人跡的回廊裏,站著一個滿面驚恐、臉色慘白的孟宓。

“孟宓?”那聲音冷而威嚴。

這一眼之下,太後方才還情.欲氤氳的鳳眸,頃刻冷了下來。

這一眼猶若當頭棒喝,孟宓已知必死無疑。

從未有一刻如此絕望,她出聲蒼白地解釋:“太後,我無意至此,我、我動不了……”

她心裏清楚,她再怎麽解釋,也終究是知道了,太後若信了留她性命,那必定是為了找出控制她的人,她已難逃一死。

她區區孟宓,即便她母親與太後的關系再怎麽好,也斷然不能留下性命。

孟宓閉起了眼,月光下淚水晶瑩,模糊了那張粉白清麗的臉龐。

“大王,孟小姐找到了!”

小泉子拔足飛奔,邁入雲棲宮的宮門,此刻絕不宜驚動孟夫人,小泉子口幹得要著了火。

“人在何處?”桓夙的脾氣正出不來,對著一宮的人發洩怒火,聽到小泉子的稟報,忍了忍那抹急切,可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。

小泉子跪在桓夙跟前,“大王,太後要殺了孟小姐!”

“你說什麽?”太後對孟宓的喜歡,闔宮上下無人不知,豈能說殺便殺,桓夙臉色驟冷,“太後無端怎會取孟宓性命?說清楚!”

“奴、奴婢不知。”小泉子額頭貼地,“奴婢來不及問清原由,但霞倚宮陣勢太大,奴婢不敢懷疑有假,便跑來通知大王。”

“大王,這事……”小泉子不敢做主,稍稍擡起額頭問道。

桓夙眉心褶痕更深,“對孟夫人密之,孤親自去霞倚宮。”

“諾。”

一路桓夙的腳步都極快,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母後為何忽然變臉,動輒要殺孟宓,待到霞倚宮門外,遠遠聽到裏邊女子尖長的呵斥聲,桓夙要邁步越入,不曾想竟被甲衛攔下。

“大王,太後有旨,夜色已深,不宜再見大王,請大王回宮。”

桓夙一腳踹開他,“滾!孤的楚宮,何時由得你一個下作之徒敢對孤頤指氣使!”

正要入內,另一名甲衛跪了下來,語聲誠懇,擲地有聲:“大王,太後有旨,奴等不敢不從,請大王莫叫奴等為難!”

桓夙深吸氣,告知自己要冷靜,可裏邊卻忽傳來太後威嚴不容侵犯的聲音:”將孟宓重責三十!”

☆、11.要人

心隨之顫抖起來,桓夙冷眼瞟過這兩人,終於是等上了後趕來的小泉子和小包子,冷峻陰戾地拂袖上階,“孟宓是孤的人,她犯了什麽事,太後縱是要親自處置,也該問過孤。”

在楚國,這對母子的關系始終在將崩之前維持著搖搖欲墜的恐怖平衡,甲衛雖是太後的親信,但也不敢觸怒大王,面面相覷,不敢高聲再阻攔,直到茶蘭姍姍而來。

茶蘭飄然下階,盈盈拂袖地對楚侯拜倒,“大王,孟宓私闖宮闈禁地,與上陽君私會,太後動怒,心意已決,此事當重責孟宓。”

一句話令桓夙木了木,少年的臉龐極快地掠過了一絲茫然,但深層的冰雪隨之浮上來,覆了那表面不及察覺的軟弱,他皺眉覆述幾個惹耳的字眼:“與、上陽君私會?”

與藺華私會?

他想起慈安靜園外撿到的孟宓的玉佩,想起那並蒂的花,想起她望著藺華的目光,癡怨而惆悵……桓夙忽地冷臉道:“那也該由孤親自審問。”他咬牙。

茶蘭將身伏地,纖瘦的影如風中摧折的黃花,“太後有言,孟宓是她親自下旨召入宮中,且將來要伴王侯之側的人,宮闈之事,她不敢勞駕日理萬機的大王。”

當今之楚,論到日理萬機四字,如何也算不到桓夙的頭上。

霞倚宮中忽然傳來了孟宓的慘叫聲,棍棒風聲一過,便是一道血,一層皮……

孟宓無助地趴在石階上,楚宮罰人的鐵棍,有一日加諸己身之時,才方覺這是無人能忍受的酷刑,孟宓紅嫩的唇被咬出了血絲,背後盛開了一層迷艷妖冶的牡丹,沿著薄雲綃紗暈開,洩出一地驚心動魄的猩紅。

“太後……”孟宓語調不成聲,眼底淚花打轉,“我沒有……不是我……”

太後端坐上首,並不為所動,霞倚宮此時所有的婢女宮人都未安歇,嚴嚴整整地站了滿宮,她的手指扣在香檀木的案幾上,輕扣著,發出低而沈悶的敲聲,一名甲衛恭謹地邁入,太後皺眉之際,他稟報道:“太後,大王跪在殿外了。”

“什麽?”太後驚訝了,原本微微後仰的姿態迅速擺正,“他竟為一婦人跪在了殿外?”

執杖行刑之人,手下停了幾分,等候太後發落,被杖刑十五的孟宓,此刻才終於緩了氣息,絕望孤殘的心漏入縹緲的風,吹得人空蕩蕩的。

太後鳳眸凜寒,“既為了一個婦人求哀家,那她更不能留!”

她要的,絕不是為禍楚國的妖物,起初動了孟宓的心思,便是知道,桓夙愛細腰,以為他必不會真對孟宓動心,如今看來是她錯了。

“杖刑!”

“諾!”

棍棒的影高下重疊,孟宓等待那斷骨抽心的一記棍罰,忽聽到殿外桓夙的冷音:“且慢!”

那一棍終究是不曾落下來。

孟宓從未感激過桓夙,但這一刻,好像有什麽不一樣了,盡管她滿身狼狽,連他一眼都看不到。

楚侯來時匆忙,連衣裳都來不及換,沿路踩入了積水,山水地理裙的袍角玷染了汙泥,蕭肅清舉的俊逸面容,沈下三分冷然,對太後跪了下來,幾乎不對太後服軟的桓夙,今日竟然為了區區孟宓,做這般虔誠姿態,俯首乞憐,“請太後恕她不死。”

太後的手重重地按在案幾上,“桓夙!”

“你忘了你對哀家的承諾麽?你即位之前,對哀家應許過什麽?”

在場的都不知曉大王對太後有過什麽保證,雖然錯愕,但個個垂了目光不敢看,更不敢洩露半分神色。

桓夙咬唇,他知道了。

“留她,便是禍患。”太後已經走下了鳳椅,比常時不同,那雙腿微微顫抖,近乎是飄下臺來,清冷孤鶩般的眸,雲裳如雪,指尖微動,落在少年楚侯的肩膀上,他的肩膀太窄了,要擔起一國重任,怎麽能夠,可是她信任了他這麽多年。

“夙兒,別任性,哀家還需要幾年。”

桓夙緊緊咬牙,“母後,孟宓的母親還等在雲棲宮的偏殿,今日赴宴的大夫上卿還未邁出宮門,母後要在這處決孟宓麽?”

太後要扶他的手指激烈地一顫,“她有必死之道。”

“太後……”沈默如死水的霞倚宮,響起了孟宓斷續微弱的聲音,桓夙猛地回頭,階下的孟宓鮮血淋漓地倒在血泊之中,虛弱地支起一朵笑,心驟然一疼,桓夙要起身下去,卻被太後一掌按下肩頭,他跪著不易動作,正待反抗,孟宓氣若游絲地微笑道:“孟宓已知必死,但我死後,這秘密未必不再有人知曉。”

“你威脅哀家?”太後面目陰涼。

桓夙的修眉沈默地攢成了一道深邃的墨痕,眼色瞬時覆雜難辨。

孟宓撐著傷痕累累的手,在血泊之中虛弱地支起半邊身,“人之將死,我只想最後努力一把,太後,這麽輕易便讓我發覺了,你難道不心生懷疑嗎?孟宓若有心害太後,至少,不會將秘密守到現在,當時更不會傻地站在窗外等太後發現——”

雖則她到底是發現了,既然知道,那便必死。

先生教給她的臨危不亂、處事不驚,她學會了一點皮毛。可是,她以後再不能跟先生習那些大道了,她遺憾地仰著頭,只見楚侯端嚴地跪在上首,山凝岳峙的面目,漆黑如淵的眸,他跪立的姿態也巍然凜冽,不敢教人侵犯,有那麽一瞬間,有點像心裏的一個影子……

“母後,把孟宓交給兒臣罷。”桓夙跪在她身前,恢覆了如常冷峻。

他方才數度失態,太後絕難放心,但——

桓夙說的沒錯,孟夫人仍在宮中,公卿大臣也未散盡,此時宮中殺人實為不妥。

但孟宓不可殺也不可放,交給桓夙,只怕……她的思緒被楚侯打斷:“兒臣定給母後一個滿意的交代。”

“既然楚侯如此說,那麽,好。”太後最終選擇了妥協,“人你帶走,你記住你給哀家的承諾。”

桓夙起身離去,他路過孟宓,對倒在血水之間的少女,再也沒有一眼回頭的眷戀。好像,今日來救她的不是他,好像,他們無關,只是緣慳一面,比陌生人多一點罷了。

本來就只是陌生人而已,可是,孟宓無依無靠,已準備好絕望赴死了,他突然而至,將她自懸崖邊邁出的一只腳霸道地拉回來,賦予她新生,她已經沒有勇氣死了,可接下來還要面對怎樣殘酷冰冷的刑具?

她不知道。

被茫然地拖回雲棲宮,孟宓渾身是血,桓夙咬著唇回眸,他走到了孟宓的跟前,挑起她的下頜,皺眉道:“片刻不見,便闖出這麽大簍子。”

此時的孟宓方經歷了十五杖刑,她自幼好吃懶做,身嬌體弱,被這刑杖抽打得臉色慘白,即便是已回到了雲棲宮,仍然顫抖不能止,又威脅了太後,耗幹心力,疲軟地趴在冰涼地面,若非桓夙的手指施力,她連擡頭都是奢侈。

見她不答,桓夙微微冷眼,諷笑:“你不是與那人夜半私會去了麽?不是公然逃出孤的眼皮之下,與那鄭國世無其二的美男子上陽君月下相逢麽?”

孟宓愕然地擡眸看他,仿佛有一道月光射入宮闈之內,霧色流動,皎光瀲灩,他們之間一瞬間拂過輕紗九重,婆娑曳過,她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了……

☆、12.相護

“孟宓,你的膽大,當真對得起孤。”

少年的眼冷如寒鐵,孟宓被他攥住了下巴,控制不住地哆嗦,巍巍道:“我沒有。”

“沒有什麽,沒有對藺華心生愛慕?”

楚侯在意的不過就是這個,可是這個問題,孟宓回答不上來,她不清楚。連她都自己都不能妄下論斷,可有人替她做了結論,並判了死刑。

她咬緊了唇瓣,甜膩芬芳的體香混在血液濃烈的腥甜裏,別是一股妖冶,桓夙猛地松開五指,起身退了一步,身姿修長的少年,陰鷙桀驁地死盯著她,一字一句道:“孟宓,孤不值。”

“來人。”

他往外喝了一聲,幾名宮人結對而入,孟宓意識迷離著掙紮,五感逐漸流失,她沒聽到桓夙吩咐了什麽,一頭栽倒了下去,一覺睡得結結實實。

楚宮裏曾有一名瘋妃,在南閣樓裏待到了壽終正寢,孟宓恢覆意識之時,人便在南閣樓生硬寒涼的床榻上躺著,沒有大紅的帳簾,屋內只剩下幽幽燃著的一縷燭火,光影熹微,青銅的銹味,間雜潮濕的黴氣,重重地令孟宓嗆著了。

她趴在榻上,艱難地撐起一只手,身上染血的綃綢已經換了新,但不若之前的軟緞羅錦,她軟綿綿地靠著,有些咯人。背上火辣辣的傷口,這時也抹了藥,冰涼得鉆入肌膚,帶來陌生的戰栗。孟宓搭了一把碎亂的青絲,心中渺渺的一只燈火,被絕情的風打散了。

昨夜不知何時下了雨,窗外可見橫堤的梨花白,被雨打去不少顏色。暗香如潮,在被日色喚醒的黎明裏不遺餘力地洇開一片霧水。

這裏沒有一個人,也不會再有別的人。

唯獨青燈一盞,微弱的火焰,不谙人語地說著什麽。

孟夫人寢難安席,聽到宮外似乎有人隱約說起一句半句什麽,提到了孟宓的,她卻始終沒聽出其中情由,寤寐不能睡,直到天命破曉時分,孟宓仍是沒有回來,孟夫人連忙梳洗起身,走出偏殿。

“敢問大王何在?”孟夫人也是病急亂投醫,竟問了一個昨晚守在殿外寸步未離的宮女。

這宮女人美面冷,低聲道:“奴不知。”

孟夫人擔憂地奔下階,正迎面撞上小包子,倉倉皇皇地便跪在孟夫人身前,稟報道:“夫人且住。”

孟夫人方才憶起這是楚侯身旁跟著的近侍紅人,忙不疊拉他起身,“公公,我女兒宓兒一夜不歸,怎麽——”

“孟夫人,小的正要與你說。”小包子不敢直視孟夫人的眼,不自然地把手縮回來,慢吞吞啟齒,“昨夜時辰太晚,大王找到孟小姐,便帶回漱玉殿安歇了。”

孟夫人下頜微揚,驚楞:“宓兒與大王同枕了?”

同枕他們的確已經同過了,小包子搔頭,最終狠狠一點下巴,“是。”

“那——”孟夫人五味雜陳道,“宓兒幾時能來見我?”

小包子依照楚侯之令,一字不錯地覆述:“來年春。待大王手理楚國王政,封孟宓為後,請孟夫人太和宮觀禮。”

這短短幾語,使得孟夫人心頭大震,她自送孟宓入宮,也斷然不敢想立後之事,難道大王對宓兒,竟然存的不是一時的歡愉喜愛之心?

這日臉色蒼白的孟夫人被送出宮門,華蓋如松雲,風光顯赫。分明是君侯岳母的待遇。

鄢郢,無人不知。

桓夙令人沏了一壺茶,他側臥在一張竹藤床上,手邊清茶裊裊的煙散了又聚,被五指撥開一片水霧,幻光裏仿佛映入一道挺拔如山岳的身影,他徐步而來,眉骨錚然,眼如寒星,桓夙臉色白得近乎透明,有些恍惚,竟喚了一聲:“師父。”

直到那人身形一頓,桓夙的目光隨之錯開,再瞥眼,方覺是出現了幻覺,竟喚錯了人,他的腿間搭著一塊黼黻煙霞般緋絢的軟毯,被他一只手撩出一絲褶痕,暗低了眉結,“原來是駱先生。”

竟看成了太傅。

此時那道頓住的身影,才終於又上前來,桓夙幾乎能聽到他沈著緩慢的呼吸,壓抑了什麽,隱忍了什麽,連那欲蓋彌彰的無可奈何,都熟悉得讓桓夙的身體微微顫抖。

他忍不住想再喚一聲“師父”。

“駱先生坐吧,何事指教?”

“‘指教’二字委實談不上,大王心裏可曾服過駱某?”

中年男子謙遜地低眉,跪坐楚侯左下身側。以往桓夙的確是看不上他,但也只是珠玉在前,有心為難,後來,後來他耳根子軟,聽不得孟宓在他耳邊說駱谷的好,誇讚得絕世無雙,他便當真動了拋卻偏見的神往之心。

暮色四合,軒窗外的猗猗修竹,籠絡了一地翠光,卻又在微風的慫恿之下散如珠玉。

落霞妖艷,這夕暉看起來多了幾分慘烈。

“先生折煞孤了。”桓夙並沒有逸致論些人情瑣事,側眸望向竹叢,一雙泠泠的眼,蟄伏著深濃的墨色,危險,深邃,冷峻而理智。

“在下今日入宮,是遵君命,教習宓兒讀書,不曾想申時竟不見人。”

桓夙聞言皺眉。

他的腿折了起來,支起那副孱秀的身體,聲音與他弱不經風的身姿很不協致,“先生不知,孟宓已被孤壓入南閣樓終身不得出麽?何必打此啞謎,孤聽得累,先生若無要事,還請離去。”

駱谷不笑亦不怒,“可今日,舉國皆知,孟夫人回府,所授之禮,乃是王上承認了她一國岳母的身份。”

而現下桓夙說孟宓被終身圈禁一事,顯然已無法自圓其說。

但楚侯並未給出應答,但已然被他三言兩語挑動了怒火。

駱谷忽地輕笑,“不但如此,大王昨晚冒雨在霞倚宮跪了半夜,染上風寒,若非見大王此時面色蒼白,在下實在不忍深信。”

“在下從未曾想,有朝一日,大王也會動情至廝。”

“胡說!”桓夙的臉陰沈如墨,但又極快地湧動過少年人被戳破心事的無措拘謹,神色不自然道,“孤偏愛細腰,怎會對孟宓動心,你與太後都是白費心機,孤……”

“大王要護著孟宓。”

桓夙微楞,沒有被插斷言辭的慍怒,他緊蹙眉梢,覺得眼前駱谷的眉溫潤倜儻,儒者仁心,和雅悅人,熟悉得令他的錯覺無所遁形,一時間竟想起數年前渡口一去不回的太傅。

彼時,手忙腳亂的公子桓夙,在江邊拉著纖繩遠遠地大喊:“師父!留下來!”

十歲出頭的少年公子,眼底含著清澈的水,故作堅強,但是淚水不聽人言,擅作主張地糊了整張小臉。

而那遠去的一葉孤舟,卻毫無留戀地遁入了川上渺茫的煙波之間,鷗鷺穿雲銜霧,於他,天地剎那茫然。

桓夙悠悠回神,只聽見駱谷又重覆了一句:“大王,一定要護著她。”

桓夙,你生來孤星命格,當此之世,唯獨孟宓能伴你幾十載霸主之途。你要護著她,我畏懼過上天,曾望風而逃,然而現在,我更畏你形影相吊於世間,稱孤道寡,便是真正孤寡無雙。

☆、13.問罪

窗外冰雨,斧鑿般落在心坎,孟宓支起身體,搖搖曳曳地起身,艱難地爬到窗邊,用力摔上了窗。

桓夙心中一緊,仰望的目光忽地滯了滯,原本蒼白的臉色更是沈凝而慘白。

這是唯一能見到她的高臺。而這扇窗在其後的一年半時間裏,再沒有開過。

梨花被雨打風吹去,殘枝飽飲了一場蜜露瓊漿,哀艷地簇出新綠淺黃,將南閣樓的軒窗密密匝匝地捆入其間。嚴實地,不露風聲。

楚侯微微擡手,簇遠山淡墨的修眉,晦暗莫名的眸一片岑寂,無聲的雨潤濕了他的玄金華裳。

近侍看得不忍,忽聽桓夙極淺地笑了一聲,“心痛了。”

原來他還會心痛的。

小包子哆哆嗦嗦,自己似乎又聽到了什麽不該聽的事,畏葸不安地縮了脖頸,只見大王徐徐側過臉,肅然俊逸的臉,白如玉質,可這笑裏少了什麽,多了什麽。他說不出。

這是第一次,孟宓的腹中唱了空城計,她還沒有任何用膳的想法。

直到門外傳來不輕不重地敲門聲,孟宓赤著足去開門,門“吱呀”一聲,落下薄薄的一層灰屑,落滿香肩,嗆得她鼻端微癢,一低頭卻又楞住了,這門雖拉得開,外邊卻橫著兩道手腕粗的鐵鎖,被門拉開之後便迅速地橫了起來。

這門的縫隙也不足以塞下一個人,孟宓甚至看不見外頭是誰方才敲門,只見一只清瘦的玉臂遞入了一個食盒。食盒精致,八角玲瓏,足以塞下一碟菜的大小,孟宓伸手去接。

外邊傳來女子鶯歌一般脆美的聲音:“請孟小姐用膳。”

“大王沒說關我多久麽?”孟宓搶上去要拉門,可是鐵鏈綁得太緊,她不飲不食,還受了刑杖,蚍蜉撼樹罷了,除了搖下頭頂覆下的積灰,沒有任何實用。

門外的女子已經走了。

何時走的,竟連腳步聲都未曾聽清。

孟宓唯一留意的,便是她手腕上殷紅的朱砂,被雕成盛開得溫婉的辛夷花,精巧雅致。

楚宮裏的美人真不少。

也許過不久,桓夙便會徹底忘記與他相伴過區區十日的孟宓,拋諸腦後,另結新歡。

宮闈之中的紅顏最易老,還未盛開,便雕謝了。

孟宓托著笨拙的身子回房,繞過窄窄的一道回廊,未曾想後面似乎別有天地,這南閣樓是面山而建的,青翠蔥蘢,蓊郁聯翩的黛色自眸中化開,石壁如被削成,光滑無比。上垂著繩索,但被人中途截斷,只留下突兀的一截鐵鏈,嗚嗚咽咽地吹過伶仃的歌。

面壁思過。

原來是這個意思。她姑且給這座山壁取了個名頭,思過峰。

打開食盒,情理之中,上下兩層的食盒擺了兩個菜,一個鹽水青菜,一個蜜汁鹵肝,乏善可陳,她面對青山巖壁用飯,風過松林,別有清香韻味。

可惜分量不足,孟宓只混了個半飽,就著一旁的清茶,姑且用水填滿了肚子。她罪女之身,不敢再問太後或者桓夙要零嘴兒,只可惜母親帶來的糕點,她竟都沒有嘗過。

此時那些糕點正擺在桓夙的案牘之前,油紙包裹得一絲不茍,小包子嗅到栗子濃郁的香味,不由得多嘴了,“大王,這——”

原本想問是否要扔了。

老這麽睹物思人,徒勞無功啊,還把自己整得這麽憔悴。

桓夙已經拆開了油紙包,只聞香味馥郁,金燦燦的糕點猶如黃金三疊,看一眼便知松軟甜糯。他試探著伸出一只手,咬了一塊在嘴裏。

“大王啊——”小包子已經傻了。

桓夙皺眉。

果然還是沒有味道。

他不懂,孟宓怎麽那麽愛吃。與他而言,膳食,也不過吊命的東西罷了。

桓夙放下了那疊黃金酥,用素帛擦凈了手指,小包子多事,鬥膽地問聲:“要給孟小姐拿去——”

卻被桓夙睨了一眼,清冷漆黑的眸,讓他識相地訕訕住口。

孟宓最終也沒能享受到母親自家中帶來的黃金酥。

一夜雨疏風驟。

孟宓被料峭山風吹醒,踩了一雙木屐去將面山的那扇巨窗落下,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縷縹緲的琴聲,孟宓趕緊落了窗,這裏已經幾日聽不到任何人聲了,送飯來的美人也不再說話,除了風聲、樹聲,鳥鳴、流水聲——可這琴音暗示了這附近有人。

可是要推開臨寢房的那扇早閉的窗,才能看到窗外奏琴之人。

她心中微微遲疑,這幾日傷已經將養得有了起色,她爬上妝鏡臺,手指撫過那一排鏤刻精致的錦理紋,琴聲本是優雅古拙的音色,宛如破霧而來,嘆罷浮生冷艷,自水上雲間,泅開十裏清音,婉轉而低沈,孟宓聽到了流水潺湲,聽到了松濤如怒,聽到了畫在心底的弦被輕而易舉勾弄的清音。

她悲哀,孤孑,很想放棄了,隨波逐流地在楚宮待到紅顏老去,待到太後恩赦。

她忽然想,也許瘋妃被關入南閣樓前,她也未必怎麽瘋了,可經年累月,不與一個人說活,被畫地為牢囚困於此,後來那瘋疾才更一發而不可收拾。

“這也太可怕了,我不要瘋。”孟宓暗暗地對自己說,她的手指隨著音律輕輕扣在窗欞上,殷殷桃花色,灼灼芳其華。

孟宓是個不折不扣的外行,聽不出琴音的高妙,但她的心忽然寧靜了下來。

夏來,開軒臥閑敞。

秋至,焜黃華葉衰。

初冬的第一簇飛雪,綿密地包裹了整座楚宮華城,桓夙手邊的茶冷了又溫,溫了又冷,美人玉手執壺,蛾兒雪柳,眉黛初成,卻見眼眸宛如深潭般沈寂的楚侯,似乎有些不悅,便拘謹地捧茶侍立,嬌艷桃花般的櫻唇淺吹開杯中氤氳的熱霧。

“大王,天寒,請您喝杯熱茶,且加衣裳。”聲音空靈宛如鶯語。

桓夙不可置否,眉宇鎖著一股陰沈。

美人又道:“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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